说起来，书这个东西真是非常奇妙。书上除了文字以外，什么都没有（只有少数有图片），但是，在文字的背后，或者说在文字的里边，那可是什么都有。世间的万事、万物、万象，从宏观到微观，从具体到抽象，宇宙天体，山川风物，一直到近于玄虚的哲学思维和宗教意识，以及我们内心有时候很难说清楚的那种复杂情感，等等，都能够在书里边看到，认识到，感受到。我们也许都曾经看见过，常常有人读书读得热泪盈眶。我是教中国古代文学的，我知道中国古代的一些文学作品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，甚至有人读了以后，愿意为书里边的人物去赴汤蹈火。想想看书的力量有多大！

什么样的人才叫读书人？读过书的人不一定就是读书人。我们现在通常把知识丰富和文化水平比较高的人称为知识分子。在中国古代没有知识分子这个说法，古代对我们现在所说的知识分子，书面上称为“士人”，口头上就叫“读书人”。但是古人并不把凡是读过书的人都看成是读书人，他们对读书人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品格是有要求的。

有一句古话叫“知书达礼”，就概括了古人对读书人的两方面的品格要求。“知书”就是有知识，读过很多的书；“达礼”就是有教养、有道德、讲文明。当然，这个“礼”是个历史的概念，是有时代内容的，每一个时代，它所讲的“礼”不完全相同。古人讲的“知书达礼”的“礼”，主要是指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国传统的一套文化、思想、伦理、道德。不过总的来讲，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，所谓“礼”，也就是说教养、道德、文明，都是指在思想和精神方面要达到的一种符合时代要求的境界。这种境界和读书的多少有关系，但又不完全是一回事。我们看到历史上有不少这样的人，读书很多，知识很丰富，但是没有这种思想和精神的境界，甚至表现出种种恶德和恶行。所以严格讲，这种人虽然读了很多书，却是不能称为读书人的，是不够真正的知识分子资格的。

在今天的中国，我个人认为，真正的读书人，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谓的知识分子，最重要的品格，除了知识丰富以外，最主要的就是要有良知，有社会责任感。这种良知和社会责任感不是虚的，不只是一种态度、一种感情，更重要的还要有付诸行动的勇气和敢于担当的精神。光是有这个责任感，没有勇气去变成行动，这也不行。有勇气又敢于担当，这样的读书人，这样的知识分子，我们现在称他们为“社会的精英”。这种人古代叫作“仁人志士”，就是范仲淹所讲的“先天下之忧而忧，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的那种人。

历史和社会的发展，就是靠这样的读书人和最广大的劳动人民相结合来推动的。和最广大的劳动人民相结合，读书人、精英、仁人志士才能够真正发挥出推动社会历史前进的积极作用。所以今天的读书人应该具备的品德，除了“知书”和“达礼”之外，我觉得还应该有第三点要求，就是要懂得尊重普通的劳动人民，并且虚心地向他们学习。

我在北大刚参加工作的时候，每年都有一批干部下放劳动，我是第三批，到北京门头沟区斋堂公社的养猪场劳动。当时是1960年，困难时期，但我们喂猪还是配有一定的粮食指标，主要是高粱。当时就把这些高粱先拿来酿酒，酿了酒以后再把酒糟拿来喂猪。我们请了一个造酒的师傅来教我们造酒。这个师傅非常高明，他对我们说：“你们学造酒，要听我的，又不要完全听我的。我的这一套，是我造酒造出来的，你们也应该造出你们自己的一套来。”他没有什么文化，但这番话，我觉得说得绝顶聪明，对我的启发非常大，后来对我的教学工作也有很大帮助。

我在指导研究生的时候，就运用、实践了他这一非常高明的教育思想。按照他的这个思想，我从来不要求我的研究生完全向我学习，不要求他们亦步亦趋走我的路子，学我的治学风格；我也从来不代我的研究生拟定论文题目，我只是启发他们、帮助他们、指导他们，由他们自己来决定。而且我还常常学这位造酒师傅，对他们说：“我指导你们学习，你们要听我的，但是也不要完全听我的。”

 对每个人来说，相对于历史的长河，我们的一生都只是经历很短很短的一段时间。你活四五十岁、五六十岁、七八十岁，或者更长一点，活到一百多岁，对人类社会的发展和进步来说，都只是整个长长链条当中一个小小的环节。今天人类科学文明的成就，是经过非常非常长的历史发展的积累，是我们的前人、我们的先辈，一代接一代地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，经过艰苦的努力创造出来的。我们这一辈人所享受到的现代生活，就像一座越来越豪华、越来越先进、越来越舒适的大厦。我们生活在这样一座大厦当中，不能只是坐享其成。我们每个人不管这一辈子有多长，也不管能力大还是能力小，总要多多少少为这座大厦的发展和完善添砖加瓦，多多少少为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。我觉得这就是我们读书的意义，也是我们作为一个读书人的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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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看来，读书不要怕杂，杂一点好，面宽了，眼界和思维也会跟着开阔。这样可以做到触类旁通，常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。年轻人精力旺盛，要多读，不要只把自己紧紧圈在专业书里边。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互相关联的，有的时候读的书好像是跟自己的专业八竿子打不着，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，忽然之间就派上了用场。但这还只是一个方面。另一个方面，我读的这个书，跟我的专业没有关系，永远都派不上用场，读不读呢？也要读。

在我看来，读书有两种类型，一种是实用型的读书，一种是学养型的读书。马路边摆的书摊子，那上面的书，如怎么样炒股，怎么样注意营养，吃什么东西好，我有了什么问题，就针对这个问题去买一本书来，看书上说怎样解决这个问题。这是实用型的读书。另一种学养型的读书，我读了这本书有什么用，说不出来，但是它提高了我的学养。学养深厚不深厚，是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活质量，特别是精神生活质量的重要问题。在营养学里边，老北京有一句话，叫作“你缺什么，你就吃什么，你吃什么，你就补什么”，你的肝不好，你就多买点猪肝炒来吃。读书要切忌这种实用型的读书，我们要更加重视学养型的读书。

我们读书，虽然要广、要杂，但是也要有一个大体的规划，专业的书也好，广泛阅览的书也好，都要把它分成泛读和精读两种。

泛读就是一般地翻一翻，了解一下这本书大概是什么内容，不一定仔细看。这有两种情况，一种是大概了解一下这本书讲了些什么，以后需要的时候再找来仔细读。第二种，这本书我翻了几页、十几页或者看了一章，觉得没有什么意思，水分很多，不值得仔细读，随便翻翻就过去了。这也是一种泛读。

那么精读呢，就是要认真地读，仔细地读，甚至反复地读。过去的读书人都有自己的所谓“案头之宝”，就是我认为最有用的书、最好的书，或者是我最喜欢的书，我就放在案头，随时都可以拿起来翻阅。苏东坡有一句诗叫作“旧书不厌百回读”，百读不厌的书当然应该放在案头。还有另外一种，就是这本书读一遍，读两遍，甚至读三遍，都还不能完全领会它的意思，那就要反复地读。

读书还有个“眼勤”与“手勤”的问题。眼勤就是我们要抓紧一切时间来多读书，这个不需多说，这里主要说一说“手勤”的问题。读书要有成效，就不能偷懒，要养成写读书笔记的习惯。这可以促进我们思考问题，可以加深我们对内容的理解，在理解的基础上，才会有自己的收获。根据我的经验，读书笔记可以有三种形式。

第一种形式是摘录。摘录的内容因人而异，你可以把你认为很精彩的段落摘录下来，或者是觉得某一段对自己将来研究某个问题有用，就事先把它记下来备用。

第二种形式是记下读书时的感想。会读书的人，一边读书一边思考，常常会受到启发而产生一种新的思想，这种新的思想往往是一闪而过。我们常常说读书可以产生灵感，就是指这种一闪而过的新鲜思想。你要是不把它记下来，很快就忘掉了。我有一个习惯，只要是我自己的书，读书的时候有心得、有感受，就在书上写批语，很简短，但是很有用。

《聊斋志异》中有一篇叫《王桂庵》，开头有这么一句：“王樨，字桂庵，大名世家子。”就简单的十个字。这部书是我精读的书，读第一遍的时候，我对这个开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，就是介绍一个人物嘛，《聊斋志异》里这样介绍人物的开头有的是。但是我读了一遍以后，再回过头来看这个开头就发现，这“大名世家子”五个字里边有文章，不是随便写的。当时有这个感受以后，我就在“大名世家子”旁边批了两个字：“着眼”。就是作者写小说的时候很重视这句话，是他构思的一个着眼点。那么，我们读小说的时候也要重视这句话，也要把它看作分析这篇小说的一个着眼点。这五个字为什么这么重要呢？因为“大名”是河北的一个府，在北方；“世家子”就是世代富贵显赫的富家子弟。这两点，既关系到这篇小说的情节发展，又关系到人物的思想性格。后来我就将这一想法生发开来，加以丰富、提高、深化，写成了一篇文章。

第三种形式是写比较长的读书笔记。我在“文革”后期，到图书馆去借外国名著来读。那时候这些书都是禁书，但是有朋友帮助我从里边借出来了。我每读一本，都写一篇完整的读书笔记。当时是把它当作一篇文章来写，不光有中心思想，还讲究条理，讲究谋篇布局，讲究语言文字的表达。那段时间写的这种读书笔记，对于训练我思考问题的能力、分析的能力、表达的能力，都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。

“读书、思考、写作”，这六个字，是我一生治学经验的总结，也是我指导研究生经验的总结。过去我招收研究生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，都要送他们这六个字。孟子有一句著名的话：“尽信书，则不如无书。”这里的“书”指的是《尚书》。孟子读《尚书》，里面有一篇，记武王伐纣这场战争，他产生了疑问，认为里面的记载不真实，于是就说了这么一句话。我们今天可以扩大开来，灵活一点，把他所讲的这个《尚书》，理解为一般的书。如果书上所讲的一切，你都深信不疑，从来不去思考、不去怀疑，那就不如无书。

我有一个体会，只有自己思考所得的东西才是鲜活的，才是有血有肉的。说老实话，我们上课教书写讲稿，并不是每一句话都是自己的，也有一些是从参考书里面借鉴来的，当然也不是原话照抄。在讲课的时候，如果你的话是从别人的书里面借鉴来的，不是你自己思考所得的，讲出来味道就不一样。不要说听的人，自己就会觉得不一样。

怎样思考才会更有成效呢？我有一个经验，在写文章的时候，或者写一篇作品评论的时候，一定要重视读原著，重视读原始资料。先读原著，先读原始资料，一边读一边思考，自己去分析，从思考当中得出自己的看法，然后再去看参考书，再去看别人的研究成果。这一条非常重要。如果没有好好地研究原著就去看参考书，如果先看的是专家写的水平很高的研究著作，那么我敢肯定，你一看就会觉得他这个观点是最好的，就被他镇服住了，就再也跳不出这个框框来。所以你一定要先看原著，一定先自己思考，一定先拿出自己的看法来。

这样做有两种可能。一种是我有看法了，再去看那些专家写的优秀学术著作，我一比较：“哎呀，我经过思考以后得出的看法，还是不成熟，还是比较幼稚，他的看法很深刻、很圆满。”这样一对比，你受到的启发会更大。第二种可能，我经过独立思考再去看别人的著作，一看别人说的和我思考的一样，“英雄所见略同”。这个时候你就会非常兴奋：“原来我的看法竟然和这个专家的看法是一样的。”这样的情况是完全可能出现的。

我从来不会马马虎虎看一遍原著就去看参考书，都是要认真地看过并且研究过原著以后，有了自己的想法，再去看参考书。而且常常会发现，有一些参考书水分太多。所以经过了自己的思考，眼睛也会慢慢变亮，标准也会慢慢变高，你就会有能力判断，那些参考书有没有参考价值。

（文章摘自《秘书工作》杂志2014年第7期。作者：周先慎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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